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回宮

關燈
回宮

長樂的回宮之路,委實排場煊赫。

相較於離宮辭城之時的孤單離索,此回,帝後直接出城相迎。

宇文汲近日十分焦頭爛額。托他那心肝女兒的福,從國子監、太學到各地官學、私學,學子們的靜坐、罷課、哭訴、抗議,層出不窮;偏偏禦史臺也來湊熱鬧,諍言諫書如雪花一般,厚厚堆疊在禦案上。

禦史大夫徐慶業,甚至指著鼻子罵他,“寵女無度,殃害無窮。”

何以嚴重至此?從頭至尾,他都覺得這群酸儒小題大做,不過是杖責了一個七品小官,平日裏,朝臣被緹營衛糾錯杖責時,沒有一個敢吱聲。怎麽,輪到他宇文汲的女兒,教訓一個出言不遜的下臣,就犯了什麽天大的罪孽嗎?

但他亦不想和士大夫們發生正面沖突,唯一個“拖字訣”敷衍搪塞。

他極需一個舉朝矚目之事轉移全天下的焦點。就在這時,他最信任的緹營衛帶著大敗丹厥的榮耀功勳回來了。

宇文汲首先施施然扶起下拜請安的長樂,端出一副和善兄長的模樣,“妹妹一路舟車勞頓,多有辛苦,朕讓皇後從新打理好了你的淑景殿,快回宮好好歇息。”

言罷,才轉向殷恪,在其肩上滿意地拍了拍,以示欣慰,“卿同裴將軍果不負朕所托,收覆失地,聯手一舉擊退丹厥兩千餘裏,一解我大承北境危機,終不負朕以皇妹為契,破敵制勝之苦心,朕也不算愧對祖宗了。”

什麽叫不要臉,宇文汲生動詮釋了。依他的意思,出降長樂長公主,不過是權宜之計,為的,還是一掃北敵的大業。

長樂扯扯嘴皮,渾當沒聽見。

殷恪呢,最有眼力見會說話的,單膝跪地,抱拳誠摯道,“全賴皇恩浩蕩,臣,幸不辱使命。”

一群人,一派君臣和睦,兄友妹恭的祥和景象,親親熱熱回了宮。

君臣是真和睦,兄妹是假友恭。

馮皇後亦想扮演一個慈愛的嫂嫂,猶嫌不足,伸手捏了捏長樂的胳膊,擠出兩滴酸淚,“妹妹著實清減了些,到底在外漂泊了小兩月呢。”

惹得“護妹”心切的宇文汲回首輕叱,“大喜的日子,你哭啼啼作什麽?記住,你是中宮皇後,不是一般的內宅婦人。”

長樂咋舌,心中暗道——“看來宇文汲待馮後,是越發不留情面了。”

公主和將軍大勝回朝,自然是有接風洗塵宴的,關於綏安城崔氏的驚天陰謀,公主蓄奴欺壓百姓命官,也不宜在此時發作,殷恪和長樂都明白這個道理,且按不提。

長樂甚至回殿梳洗了一番,換了身清爽的衣裙,看著被馮皇後並不太拿得上臺面的審美亂改一氣,物是人非的淑景殿,一句指摘的話兒也沒有。

只有她的廟前青依舊活潑可愛,白毛勝雪,如一團雪球,撲騰撞她個滿懷。

“淘氣——”她攏著軟乎乎的貓兒,多少有些唏噓。

掌燈時分,宮城四角的天際惟剩些邊角微光,藏在游雲邊,看不真切。麟德殿中,絲竹管弦之樂飄飄,舞娘翩躚水袖試圖挽留點點暮光,迷離朦朧,恰是晚宴正酣時。

酒過三巡,長樂端起專為女眷準備的櫻桃甜酒,款款起身,向上首的馮皇後敬了一杯,“皇嫂,臣妹敬您,恭祝鳳體安康,諸事和宜。”

痛痛快快仰首滿飲一杯,覆才悠悠坐下,擱下酒杯,狀似不經意道:“怎麽不見新昌?”

她坦坦蕩蕩,慌的,就輪到了馮氏。

馮皇後勉強支撐住面龐上的笑容,慢聲道:“妹妹剛回京不清楚,這丫頭性子耿直,被人汙蔑,事涉清議,被他阿耶下令不準出府了。”

想到此府就是賀家府邸,差一點點是長樂的婆家,馮氏有些訕訕。

倒是長樂不在意,還替她圓場,“新昌出降沒有新置公主府?到底是皇嫂教導有方,新昌亦很是節儉持家呢。”

“哪裏,她這嫁得匆忙,不及置辦,裹兒便說不要了。”哪個作母親的不喜歡聽人誇獎兒女,馮氏心情稍霽,謙虛道。

然而,不待馮皇後松口氣,一個老邁而中氣十足的聲音再次打碎了她的平靜。

“陛下,皇後娘娘,臣,徐慶業有急事奏報,伏請暫停宴會。”

殿中正下,匆匆趕來,神色堅毅而憤怒的,正是禦史大夫徐慶業。

宇文汲面有不快之色一閃而過,這老匹夫,天天念叨要他嚴懲新昌不夠,今日居然掃興至此,窮追不舍礙眼到了洗塵宴上。

但徐慶業官聲極好,門生遍布天下,手上又握著禦史臺,作為皇帝也不能不給三分薄面。宇文汲暫且按捺不虞,淡淡問道:“徐禦史,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?何以如此焦急,不若坐下來飲酒一杯,也算共慶咱們殷帥得勝還朝。”

徐慶業並不領情,只見他面色凝重,退卻一步,接下來卻是雙袖一揚,端端正正跪地行了一個稽首大禮,擲地有聲道:“槐陽縣來報,縣令歸雲扶已於今日子時,不治而亡。債有主,法有度,臣懇請,立即請刑部聯宗正寺緝拿元兇歸案,以告天下公義。”

歸雲扶死了?!

麟德殿瞬時一片嘩然。

要知道,歸雲扶二十四歲登科中舉,二十五歲赴槐陽縣為令,至今不過三年,堪堪二十八歲。正是大好年華。

要知道,歸雲扶寒門出身,苦讀二十載,還未中舉之時,才子之名就響徹宇內,二十三歲一篇《水經賦》震驚朝野,洛陽紙貴,世人皆稱白衣卿。

要知道,歸雲扶為官清廉,鄉野間夙有民望,在今年吏部三年一考校時,剛剛摘得了總列第三的佳績。這樣將來可堪宰執的人才,就這麽,因為得罪了新昌公主,極有可能因為公主一頓捶打,死了?

“咣當——”,是酒盞墜地的粉碎之聲。

馮皇後撲通跪在了宇文汲面前,死死抱住宇文汲的大腿,失聲痛哭,“陛下,裹兒同歸雲扶沒什麽關系,絕沒有派人毆打他,不能因為一些捕風捉影的猜測,就連累到咱們女兒頭上阿!”

宇文汲怒其不爭地看著馮氏,深悔怎麽不預先遣走她。馮氏是急失魂了,想到什麽便說什麽,全然不顧身份和場合,不顧堂下言官那出了名的嘴皮子和剛正不阿、窮追猛打的秉性。

“皇後娘娘說出了全京城的懷疑,新昌公主涉伺機報覆之嫌,如今歸雲扶暴亡,不提審公主,不足以平物議。”徐慶業果然窮追不舍。

擺在明面上,想徇私也不成啊。

宇文汲面露惜才之色,背手擰眉,沈郁道:“歸雲扶是朝廷命官,無故亡於任上,是當嚴查。朕竟不知,這小小的一個槐陽縣,竟如此藏龍臥虎,這看似升平的天下,竟有人窺視至此,連天子門生都敢戕害!殷恪,朕命緹營衛全權立案調查此事,十日之內,務必給朕一個回覆,給天下一個交代!至於新昌公主,她到底牽涉其中,著由緹營衛羈押看管,直待案情水落石出、”

一番犀利言辭,陡然將戰局捅大,輕松摘出了新昌公主,避開了刑部和宗正寺,置於緹營衛,這個皇家心腹緝查之所的保護之下。

宇文汲甚至意有所指地敲打諸臣。“阿殷,你給朕好好查,萬事有朕給你撐腰,若有人敢渾水摸魚,攪亂朝綱,朕定嚴懲不貸。”

“臣遵旨。”殷恪側身接旨,起身之時,狀似無意地瞥了馮皇後一眼。

這一眼看得馮皇後一激靈,自己的寶貝兒子,可就是被殷恪帶走廢為庶人的。今天之後,他又要帶走自己的女兒嗎?

不行,不行,她不能讓悲劇重演。

她重重叩首,“陛下,臣妾還有一個不情之請,新昌是女兒家,緹營衛訊官皆是男子,如何能接觸之,臣妾請求允臣妾帶宮婢去陪伴看管新昌,直至洗脫冤情,萬望陛下恩準。”

堂下徐慶業涼涼道:“皇後娘娘,目前新昌公主有重大嫌疑,是要去詔獄待審,不是曲江春日游,您這邊親自帶宮婢去,怕是大為不妥吧。”

宇文汲已然極為不耐,蹙眉道:“皇後,你要謹記中宮之德,不要再平添清議。”

馮氏心知不妙,可實在放心不下即將身陷囹圄的女兒,頹然四下環視,看見了亭亭玉立站在下首的長樂長公主。

思及長樂方才對她的關懷,她眼前一亮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
退而求其次,再次向宇文汲懇求道:“那不若請長樂長公主過去一同協審吧,鎮國公主,本就有協理朝政之權,何況殿下甫還朝,與此案最是無尤,又牽扯到宇文女兒,由長公主同去協管此事,再合適不過。”

宇文汲耐心耗盡,不耐煩去盤算皇後在打什麽主意,反正案子由殷恪審,就翻不出天去,再加一個長樂也無所謂,也省得世人說他慢待鎮國公主,一甩衣袖,留下一句“這樣也罷。”便悻悻然回宮了。

馮皇後尚不放心,推開宮人的攙扶,跌跌撞撞來到長樂身邊,目光哀切,言語懇懇道:“妹妹,之前嫂嫂有做的不當之處,還請多擔待,或者,妹妹有什麽要求,盡管開口提,我一定竭盡全力來實現。只求多照顧照顧我那不懂事的孩兒,我知道,裹兒之前得罪了你,你有什麽火,都沖我發,我願意替她受過,到底看在她是你親侄女兒,你長輩不要同小輩計較,她年紀小,尚且不懂事啊。”

“本公主已出降建府,獨當一面,有什麽私仇舊賬,直接沖我來!”話到了新昌嘴邊,全然是另一說辭。她怒視著呼嘯而入的緋紅緹騎,高昂頭顱,端足公主的威儀。

這種憤怒,到看到隨殷恪一同入內的長樂之時,到達了頂點。

“喲,這不是我親愛的姑姑嗎,舍得從塞北之地回來啦,也是,你未來夫婿都被你克死了,留在草原,可不得被生吞活剝嗎,哪裏有回來過得舒服,您說是不是呀,長公主殿下?”

長樂攔下身旁殷恪,笑盈盈道:“好說好說,這不一回來,就被你父皇派來幹活嗎,都是操勞的命。”

這種內廷間的口角,哪裏用得上殷恪。

她款款落座於緹騎搬來的圈椅上,趁手接過茶盞,掀起茶蓋刮了刮茶沫,莞爾一笑,半作嗔怒,“你這孩子到底忒能惹禍呢,那好好的槐陽令,怎麽就礙你的眼了,就算礙你眼了,你說他幾句,你是主,他是臣,他哪能不生生受著?犯得著舞刀弄棒地,有失咱們宇文氏的體統不是?”

新昌被她的軟釘子頂了個倒噎氣,冷笑道:“塞北一趟回來,姑姑說話越發風趣了。”便不想再理她,轉身向殷恪道:“殷將軍向來貴人事忙,今天來,是聽我和姑姑閑嗑牙的?”

“哪裏的話,殿下間的交流,臣等怎敢旁聽,只是今天叨擾,確然是為了公事。”

言罷,他忽然正色道:“新昌公主接旨,奉吾皇口諭,著公主及府上所有人等,一應拘於原地,配合調查歸雲扶斃命一案,未經查清,任何人不得出入府邸,欽此。”

“什麽?你說什麽?誰死了?歸雲扶?怎麽可能。我明明未曾下過重手……”說及一半,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,新昌忙不疊捂住口,可惜已經晚了,審訊起家的殷恪,瞇起了那雙好看的鳳目,側首輕輕道:“殿下是承認故意毆打朝廷命官了。”

好聽卻致命。

宛如子夜索命的閻羅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